【楼诚】羿计划（二）
二、
街拐角处的咖啡店里，一个看上去已近四十的男人坐在窗边，轻轻地抿着杯子里的饮品。
他西装革履，看上去气质非凡，但是拿杯子的手背上，却有一条和他的气质完全不符的狰狞的伤疤。伤疤很长，从手背开始一直没入袖子里，看上去像一条扭曲的蜈蚣。
这张脸，对于明诚来说是陌生的。
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他的教官，在特务学校辅导训练了他整整五年，也折磨了他五年的沈仪。
准确地说，沈仪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特定的代号而已。
特工应该是没有名字的，自他们踏入到学校的第一步开始，他们的名字、过往都被抹杀，他们需要将自己变成一张完完全全地白纸，抛弃掉自我意识，来进入到这个世界的暗处，成为任何人。
“喝个开水而已，就别装得跟品咖啡似的，我看得都膈应。”明诚走到沈仪面前，丝毫不客气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。
沈仪把杯子放下来，里面装着的，竟然是青黄淡雅的绿茶，只是茶香极淡，令人难以察觉。
明诚有些挫败地皱了皱眉。
“决不可凭表面所见轻率地下结论。”沈仪悠悠地说道，“若是你还在学校，我必定罚你在走廊里跪一个晚上。”
明诚的脸色有些发白，他不甘心地瞪着沈仪：“你哪舍得花钱喝这么名贵的茶叶？”
“以过往经历进行惯性思维的判断，”沈仪冷冷地伸出两根手指，“今日犯了两个错误了，看来我要重新考虑把你放回明家这一决定是否正确。”
明诚咬着嘴唇，眼睛却毫不示弱地直视着沈仪。
明楼打开门，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明诚的名字。
屋子里静悄悄的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。
出去了？明楼疑惑着，关上门走进卧室。床上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，就连桌上的东西都恢复到原来的位置。明楼摸了一把床褥，冰凉的，人已经离开了许久了。
他忽然想起当时明诚决定进入特务学校的时候，他甚至都没有和他告别，他早上起来，和往常一样去他的房间叫他，却发现屋子里早已经没人。那个时候，卧室也和现在一样，收拾得妥妥当当，可是气息却是冰冷的。
明诚走得很决绝，不过明楼知道，但凡明诚稍微有所迟疑，抑或是走之前来见他一面，他就绝对不会让他只身一人去那所犹如炼狱一般的学校。所以明诚连阻止的机会都不给予。
双脚有些站立得发麻，明楼这才回过神，发现自己已经在卧室里站了良久，他有些不适地最后扫了一眼卧室，这情景竟让他产生明诚一去不回的错觉，他连忙晃晃脑袋将这种情绪从大脑中剔除。
“大约真是上了年纪了。”他自嘲道，“容易触景生悲。”
他转身出了房间。
刚走到客厅，就见大门也随之打开，明诚提着一大袋东西走了进来，看到明楼站在客厅里，便抬头笑了笑。
“回来了？”
明楼将包丢到沙发上，脱下厚重的外套挂在衣架上，看到明诚喜滋滋地将那一袋东西放到餐桌上，然后一样一样地朝外头搬。
鸡蛋、洋葱、香菇、葱、猪肉，甚至还有新鲜的鱼，明楼有些震惊地看着明诚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样样的食材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最后，他张了张嘴巴，冒出一句：“你去了菜场？”
明诚已经将这些东西飞快地挪到了厨房。
“是啊，我回来这么久，还没在家正经做过饭。”他打开水龙头，开始娴熟地洗起了蔬菜。
“你会做饭？学校还教你们这个？”
“有专门请过中华饭店的大厨来教过几堂课，不过我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天赋。”明诚从刀架上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，掂量了一下，运刀如飞，转眼间葱姜蒜末等作料已经全部切完，锅已经热上了油。
厨房里顿时弥漫起油烟的味道，却让明楼觉得异常亲切。
小的时候，他会拉着阿诚的小手，两个人偷偷躲在厨房门口，闻着里面传出的油烟味，看厨娘在里面忙活着。明家规矩严，饭前是不允许小孩子溜进厨房去偷吃的。可明诚当时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级，闻到饭菜香味哪里坐得住，虽然手里摆着功课，魂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。
有一次，趁大姐不在家的时候，他就带着明诚溜到厨房，偷了刚出锅的五香牛肉，看着小孩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，他心情也随之欢欣跳跃起来。
“煮好了，来尝尝！”明诚突然端着一锅汤靠近他，打断了他的思绪。锅里满满当当如同大杂烩一般放着各种各样的肉和蔬菜，看起来毫无章法，却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。明楼的肚子很适时地叫了起来。
明诚将锅摆到餐桌上，俯下身闻了闻香味，满意地点点头，把碗筷也摆上桌，盛了一碗递到明楼面前献宝似地说道：“尝尝看。”
明楼喝了一口里面的汤汁，汤头醇厚，蔬菜的清甜和肉的鲜美全都融合在这一锅之中，风味独特，竟让他回味无穷。
“很好吃。”他由衷地赞道。
“我在学校放冬假的时候，才有条件和同学吃到这个。”明诚也尝了一口，眉头舒展了开来，显然这就是他记忆中的味道。“十几个人，只有一小锅，每个人都只能抢到几筷子。”
明楼捏着筷子的手顿时一紧，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。
他猛然想起今天早上接到的沈仪的电话，还有在办公室里看到的那个刻有蜥蜴的笔托，还有明诚有意无意提起的学校的事，这所有的一切，都仿佛一根根细小的软刺扎在他身上，虽然不痛，却让他浑身不舒服。
他看着明诚从一个瘦弱的孩子长成一个翩翩少年，对于彼此的心思全都再了解不过。明诚完全知道他对于明诚去学校的事始终耿耿于怀，他也从未掩饰。
他明白，明诚是在试探他，从毕业回来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开始了。
可是他却偏偏不能回应。
“你今天还是去见了沈仪吧。”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。
明诚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，伸出去的筷子挺在半空中停滞了半晌，终于悻悻地缩了回来。
“果然还是瞒不过你。”他坦然地说道。
明楼吃了一口白菜，菜梗清脆鲜甜，此时却嚼着有些发苦。
“也罢，他终归是你的老师，临走前见一面也是要的。”
明诚却抬起了头，清澈的双眼直视着明楼：“你不问他跟我说了什么吗？”
明楼将碗里的汤喝干净：“他说了什么我大约都能猜出来。”
“是吗？”明诚的声音不知不觉放大了，声音中竟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情绪，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绪波动，“他跟我说了汪曼春的事。”
明楼眼中在那一瞬间闪过一抹震惊，稍纵即逝，但这当然逃不过明诚的眼睛。
“大哥，你当年跟汪曼春突然分手的事，不打算跟我解释么？”明诚问道。
明楼的眸子立刻就冷了下来。
这是他这几年来最不想和明诚提起，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的问题。
“当年的事发生的时候你也在场。”他冷冷地说，言语中已经有了怒意。
“我觉得这不是事实！”明诚反驳。
“这就是事实！”明楼厉声说道，“明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，于是我们就分手了，就是这么简单。”
“我不信！”明诚站了起来。
“阿诚！”明楼严厉地喝了一声，指着他说道：“你在学校的成绩非常优秀，这我知道，我也很欣慰，但是我不希望你把从你老师身上学到的这套用在我身上，用在明家上！”
明诚愣住了。
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如同桌上那锅迅速冷掉的汤一样，迅速坠入冰点。
明楼站了起来，再也没有看他一眼，径自进了书房，重重地关上了门，只余他一个人呆在原地，面对一锅没动多少的汤。
过了良久，明诚才叹了一口气，转身坐了下来，兀自盛了一碗吃起来。
食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热气，他麻木地吃进嘴巴里，如同完成什么任务一般。
特工在学校要学习的东西很多，首先要做的，就是要摒除所有可能动摇心志的欲望。无欲无求，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高强的控制力，才可以从纷繁复杂的形势当中剔除一切表象和阻碍，看到最本质的东西。
这是特务的第一要求。
为了维持体能，特工需要基本的进食，但仅此而已。
食物可能被下毒、被放药，别人也可以根据人进食的习惯推断出一切可能的线索，从而导致身份的暴露。
在学校的时候，他们曾经被训练饥饿一个月以上，只靠水和营养剂维持基本的生命，而他们面前却时常出现美味至极的菜肴和食物，对他们的感官进行接连不断地诱惑。有人抵抗不住，吃了那些食物，当场腹痛吐血，嘴角溃烂，被抬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“根据你们的学识，应该不难分析出食物表面所涂的药剂成分。”教官对抬出去的人看也不看，好像只是扔出去了一只蟑螂一般，“只是愚蠢的人总是屈从于自己的本能，被欲望迷惑了双眼。”
长期的训练，对于食物的美味早就已经没有了知觉，甚至看到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厌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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